close
原本一切都和每一次的騎程相同,在等待紅燈時,隨著秒數的過去,神智茫然地開始隨著四周的躁熱與渾濁一起放空,只剩手上握著機車方向把的震動,提醒我此刻仍在車水馬龍的危險路口中……。

但就在剛才,一名婦人,一名騎著紅色中古機車帶著口罩的婦人,突然以一種劇烈但又不失平衡的方式顫抖了起來。誇張的動作打破我的出神,原本隨著熱氣浮動的車景也像按了暫停鍵般靜止,她自手腕延伸至頭部的扭動,足以讓當時每一個經過的路人看見。當下,第一個反應是這名婦人必定是位街頭藝術表演者或是法輪功的虔誠信徒,心理打定主意後,便自以為安心地開始觀察她一身平常菜籃族的穿著、毫無特色的黑色包包,與一個類似串珠的紅色吊飾。
抖動在我的觀察下仍間歇地繼續著,彷彿遭受神靈附身的女巫,正騎乘在這條車水馬龍上,等待神諭到來,但在轉頭觀察周圍人時,我幾乎被某種錯覺掩沒,由於帶著口罩而看不見表情的眾人,我錯以為只有我見到這名顫抖晃動的女子,宛若是一群龐大的審判團隊,冷視我兀自得意歡喜焦慮驚恐的反應。

但其實我從未親眼見過乩童作法,也不知道這種抖動究竟來自為何,抬頭欲尋紅燈秒數尚存多少的眼神,想必惶惶然懼如稚兒,就在那時,我與婦人左側的騎士交錯了目光,頓時車水馬龍繼續流動,剛才那種種恐像,蕩然無存。

綠燈亮起,我快速地超過前面數台車,把剛才眼前所見的一切迅速地拋到腦後,這種反應提醒了自己,曾經似乎也發生過一件事。


那時我乍到這個城市,某個夏夜,我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宿舍旁邊的雜貨店裡,突然一個聲音打破店中吵雜但又和諧的平衡。

「小姐,請你把我的皮包還我。」

那是一名慘白病瘦的短髮中年女子,她以一種哀求卻又不容置疑地口吻對著我,是的,就站在我右側看著我,甫說完,瞬間揪住我的白色大包包。

我錯愕地看著她,當下腦海反應卻是前陣子在節目裡看到美國整人節目的搞笑片段,呆楞的過程中,還開始思考這陣子有否在哪一個綜藝節目裡看到類似節目出現。
那時她身邊出現了一名老婦,正欲開口,我欣喜地又自動沙盤推演出一目「精神異常女子於夜市病發,年邁老母苦勸攙扶」的景象。
沒想到那名老婦看著我說的卻是:「是啊,小姐請你把錢包還來。」

壅塞的雜貨店裡,瞬間變的安靜,這種靜止的背景似乎告訴我此刻什麼也沒發生,但店主的沈默與四周懷疑的目光,與那雙蒼白卻有力地攫住我包包的手,仍苦苦不肯離去。

當下,我的反應是搶回我的包包,迅速地低頭觀察裡面是否有被栽贓的嫌疑物品,然後拿起手機準備叫警察,印象中,那時翻遍手機通訊錄,居然找不到可以幫助我的人,而我與那兩名婦人的僵持仍繼續著。原本也堅稱要等警察來的兩名婦人,似乎在看見我神色絲毫不驚慌的同時,她們互相交換眼神後,似乎事情的發展超乎他們的想像,於是口中講著「算了算了」的同時,兩人跑離店內,瞬時掩沒在漫漫夜市人海中。
弔詭的回憶便發生在我記得當時自己反拉住那名女子的手,但卻被她驚疑地甩開。何以我會對一名陌生可憎女子印象如此清晰,那種驚疑應該是屬於當時初離家園,甚至尚未成年的我吧?但究竟是什麼導致我在回憶那段過程時,印象最深刻的並非那女子迫害我的尷尬,反而是我氣勢凌人造成她的驚疑?

真相究竟是什麼?會不會其實在我低頭察看包包時,已經瞬間忽略了那個藏在某個夾縫裡的陌生錢包,正如曾經看過某本小說的情節,多重人格的兇手始終看不見那具被自己隱藏人格所殺的屍體,而我亦是理直氣壯當使人無法懷疑的兇手之一?否則何以店員在聆聽事後我的忠告(貼出警語提醒顧客),卻仍帶著一臉懷疑,而當時周遭的沈默足以讓那個夏夜的我結凍。

又或許,那個夜晚其實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勉勵自己在離開家園後,必須自立自強的一場腦海演練,正如剛才我在車潮間所見的顫抖女子,或許來自於熱浪與煩悶的暈眩而帶來的錯覺,甚至也可能是我為這篇散文所想像虛構的一個角色。

似乎一直都不甚信任自己,在仰賴他人反應的同時,仍不斷地將那已支離破碎的回憶再三反轉料理,試圖用各種刀工切法加以改造,而真相隨著蒸騰豐沛的時間經歷而逐漸湮滅,甚至根本沒有所謂的真相,我用各種氣味、觸覺、顏色、聲音甚至情感所記錄的回憶,是否在儲存的過程中早已變質。迷戀著敘述療傷的我們,是真的感受到吐哺字句的欣慰,或僅僅是耽溺在偽造「敘述過後而感到欣慰」此種假象的過程中?

敘述於我究竟是為了將回憶定型,還是再一次地扭曲回憶?滿室空寂沈默地回應我。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EstherJ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